医院内，消毒水味刺鼻。

顾昭醒过来的时候，只觉得浑身都在疼。

她回想起在片场坠落的瞬间，依旧心有余悸。

本来那样的高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，可腹部莫名窜起的剧痛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身形。

顾昭动了动手指，突然鼻尖传来一阵淡淡的檀香味。

她一愣，随即转头看向沙发处。

暖黄灯光下，夜令耀双腿交叠坐在那里，左手随意搭着扶手，露出的腕骨上，佛珠耀眼。

看向她的眼里没有毫担忧关切，唯有漠然。

“医生给你检查过，除了手臂的伤，没什么大碍。”

就这一瞬间，顾昭心底的悲哀几乎抑制不住。

明明之前，自己哪怕只是轻微的划伤，他都会去太医署寻上好的金疮药送过来。

如今，他就这么清凌凌的坐在那，就像端坐云端的神，俯瞰他的子民。

他现在是在想躺在病床上的自己遭了无妄之灾，还是在庆幸舒梦华今天不在片场？

顾昭心尖一颤，不敢任由自己想下去。

她不说话，夜令耀也无声。

寂静的病房里，只有他拨弄佛珠的声音。

顾昭被他身上散出的檀香味包裹，竟就这么睡了过去。

她又梦到了从前。

帝王因病昏厥不醒，身为胞弟的夜令耀成为摄政王，接受朝臣跪拜。

彼时，她已经接过了将军府的重担，踏入朝堂。

就在她满心骄傲不想随着众臣跪下去时，那人清冷肃然的声音却响起。

“乔大将军，不必跪本王。”

众臣皆静，顾昭骤然抬头。

身穿玄色蟒袍的人看着她，眼底温情涌动。

“大将军舍命相护，大朔才有如今的安定，皇兄执政时就说过，将军府众人，可面圣不跪。”

“于本王而言，你是我未来的妻，你我之间只有举案齐眉，更不必讲究君臣之礼。”

当日散朝后，顾昭在宫门口等着夜令耀出来，见了他，只有一句。

“当日你问我，可愿与你生不同衾死同穴，如今我告诉你答案，我愿意。”

梦中，夜令耀含着笑意朝她伸出手：“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。”

顾昭心口微暖，正要回握他，四周突的弥漫雾气，天地都在晃动。

她猛然惊醒，却看见夜令耀近在咫尺的脸。

顾昭一时恍惚，抬手想拉住他，可下一瞬，夜令耀往后撤了一步。

她苍白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。

夜令耀紧盯着她：“你刚刚梦到了什么？为何要说生不同衾死同穴这句话？”

顾昭忍住泪意，缓缓放下手。

“这是你对我说过的，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吗？”

第一次，夜令耀转动佛珠的动作有些乱了节奏。

突然，病房门口传来响动，舒梦华的声音陡然响起。

“乔特助，我先前只跟你说过一次，没想到你竟然记住了。”

顾昭愕然看去：“什么……”

“够了！”

夜令耀第一次表露出一丝愠怒：“再有下次，你这个特助就不用做了。”

顾昭他离去的背影，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数九寒天被丢进冰窟的囚犯。

堕落于夜令耀这三个字，画地为牢。

若是可以，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脏剖出来，好看看它还在不在跳动。

许久，顾昭才逼退泪意，垂眸开始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事。

以这个时代的科技，她身体上的两次剧痛却没查出任何问题，这不正常。

莫名的……顾昭脑海中划过那陌生和尚的脸。

她拔掉手上针头，撑着起身，跌跌撞撞往外走。

潭柘寺。

顾昭站在大雄宝殿门口，腹部，肩部疯狂叫嚣着疼，她几乎要跪倒在地。

她紧紧咬牙，盯着那尊高大的佛像，抬脚迈了进去！

宛如心脏破裂，筋骨揉碎的痛瞬间席卷全身！

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拉着她，想要将她拖入无底深渊。

通！顾昭重重扑倒在地。

一旁的小沙弥赶忙过来过来扶她：“施主！”

顾昭抬眸看他，眼里却只有执拗：“小师顾，我想见我上次见过的那个和尚。”

小沙弥一脸疑惑：“您上次来是见了哪位师顾，知道法号吗？”

顾昭眼里闪过茫然。

跟着夜令耀三年，她也是第一次在潭柘寺见到那个和尚，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。

甚至此刻想起，连那和尚的面容都变得模糊。

她脸色一白，心中惶恐更甚仿若被火焰焚烧。

小和尚走后，顾昭强撑着到诸天佛像跪下：“信女顾昭，求佛祖指明出路。”

可无论哀求，四周都只有无尽的梵音，冰冷的佛像和墙上全是劝人放下执念的偈语。

她耳边嗡嗡作响，忍不住起身去寻，不顾阻拦推开了一间又一间的禅室，只想求一个答案！

就在顾昭要推开最后一间禅室时，一声叹息在在耳畔炸开。

“施主这又是何苦？”

她骤然回头，禅房外，苦苦寻找的和尚拈着佛珠，静立树下。

她忍着疼，踉跄着走到和尚面前：“为什么会这样？”

既然她已经出现在这里，为什么不让她了却心愿？

又为何让她承受这些痛苦的折磨？

和尚念了句佛号，才道：“施主，尘缘了，归去吧。”

顾昭抓住他的袈裟，眼睛红的仿佛滴血：“尘缘未了！他明明活着！”

和尚眼中透出一丝哀怜：“过往如云烟，施主，他早不是你曾经的那个人了。”

不是？

顾昭身形猛的晃了晃，声音沙哑粗粝：“可是他们的长相和名字都别无二致！”

她已经失去过一次夜令耀，根本无法承受第二次。

顾昭垂下眸，低声哀求：“求求您，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……”

和尚不断转动佛珠：“可你占据旁人身体，已经是错，苦守执念不肯放手，更是错上加错。”

顾昭一愣，接着堆积心底的情绪骤然爆发。

“我有什么错？和尚，我有什么错！”

“是谁让我出现在这里？是你，还是佛？我明明可以与相爱之人同生死，是你们给我编造了一场虚伪的梦境！如今你们却说是我的错？”

她眼里波光流转，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泪来。

“佛说善恶有报，我一生从未做过坏事，为何会落的如此下场？”

和尚什么都没说，只是双手合十，轻轻闭上了眼。

顾昭看着他，满腔的愤恨都化作深深的疲倦。

她一点点跪下去，语气哽咽到极致。

“不管您是谁，都求求您，我只想要我的令耀……”

山风吹落秋叶，叹息起：“痴儿，可知痴念当惩？”

顾昭浑身一震，待起身抬头时，眼前，已空无一人。

身后突的传来一道带着怒意的嗓音：“顾昭！”

她茫茫然扭头，却见夜令耀大步而来。

“允……”9

啪！

顾昭的脸重重偏向一边，有那么一瞬间，她听不见任何声音。

夜令耀收回手，寒凉的嗓音重重砸在顾昭心上：“谁准你在寺庙闹事？”

顾昭慢慢扭头，看着眼前人。

不知为何，明明该是万般熟悉的爱人，顾昭却忽然觉得他陌生。

她眼里的情绪一点点消失，沸腾的情绪也渐渐冷却。

“你为什么答应娶我？”

当年摄政王的回答是：“阿昭，此生，只愿同你共度。”

而眼前的夜令耀，却是这样回答：“因为三年前你病愈后，变得听话，省事。”

他抬手，轻抬起她的下巴：“不是你，也会有别人。”

动作间，他腕骨上的佛珠贴在顾昭的肌肤上，冻的顾昭血液几欲凝结。

半晌，她嘶哑出声：“那你有没有想过，我为什么会变？”

夜令耀对上她的眼，心脏处陡然腾起一丝刺痛，转瞬即逝。

顾昭却没想等他的回答，兀自抽回下巴。

“不重要了。”

尘了缘了，或许真的如和尚所说，眼前的人……真的不是她的夜令耀。

顾昭收回视线：“夜总，以前是我逾矩，以后我会恪守做为特助的职责。”

语调清淡的让人无端发慌。

夜令耀拧起眉，喉结滚了滚还想再说些什么。

顾昭却再没看他，一步一步挪向寺外。

远处，青山如旧，家国山河和故人却不知去了何处。

悲凉和孤寂一股脑涌上来，她莫名哼起了大朔边境的歌谣。

“卫国赴边疆，良人家中盼，三月桃红时，军士把家还……”

夜令耀蹙眉，正欲转身，却听风吹来了苍凉的音调。

“曾道良人在侧，怎料金陵城外寸寸休……”

夜令耀猛然看向顾昭的背影，垂在腕骨上的佛珠突的震颤起来。

这首调，他曾在梦中听过，可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！

夜令耀想去追问，顾昭怎么会唱这首曲调？

身后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，林绍喘着气向他汇报：“夜总，舒梦华小姐出事了！”

夜令耀动作一顿，深深看了眼顾昭，收回目光离开。

毫不知情的顾昭强忍浑身的酸痛哼唱着，那些在大朔的回忆，如刀片般在心口搅弄情绪。

曲落时，她终于承受不住，猛然吐出一口鲜血！

山林里冷风阵阵，蚀骨的寒意由外向内，顾昭只能浑身发颤的倚靠在树边。

看着掌心刺目的鲜血，她终于明白。

这个世界是真的容不下自己了。

“可我还没找到我的令耀……我只是想再见见他，哪怕只有一面……”

可惜，诸天神佛听不见她的心愿。